【亮光】一棋定情（下）
（六）
俞亮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等了很久，像有半个世纪那么久，终于等来了一句低声的，“对不起。”
那声音里满是痛苦，下一秒，两颗晶莹的泪珠就滴落在桌子上，碎成整齐的泪花。
时光把手表紧紧握在手里，贴在胸前，弯下了腰，不停地说：“对不起，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
他每说一次，就有眼泪滚落下来，滴在桌子上，地板上，摔得粉身碎骨。
俞亮不想再看，抬手捂住了眼，“为什么？”
为什么你没有来赴约？
为什么你再也不下棋了？
时光说不出话，哭得脸都皱成一团，久久喘不上气，嘴型蠕动着，还是在说“对不起”。
俞亮也好不到哪去，指缝里满是水光，咬紧了牙才没让哽咽声泄露出来。
两个人奇怪又心碎地僵持了不知道多久，整间屋子里都是时光喘不上气的抽噎声，明娴带着零食推门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。
俞亮背过身去不让她看自己的表情。时光也别过脸，小心调整呼吸，但他哭得太狠，一呼吸就直抽抽，看得明娴很心疼，赶紧放下托盘去拉他坐下。
“怎么了这是？小亮太凶了？骂你了？”
时光皱着脸摇头，不说话。
明娴又去拉自己儿子，“小亮，你又是怎么了？”
俞亮顶着一对红肿的眼睛，难得有点孩子气，臭着脸坐在了距离时光最远的位置。
明娴头疼地看来看去，最后一拍手建议：“你们下午就去公园散散心吧！别做题了，放松一下。”
两个人一起摇头，异口同声：“不要。”
明娴：“……你俩还挺默契。”
但她也知道自己作为长辈，很难让两个孩子坦诚心事。她托着下巴想了想，走出房间，给方绪打了个电话。
方绪作为俞家第四位成员，从小到大已经很习惯在小师弟不开心的时候带他出门散心聊天，接到师母的指令，没一会就开着骚包的红跑车停在了俞家大门前。
不过这次挺不一样的，他的任务对象多了一个时光。
两个小孩冲他打招呼的时候脸色也没恢复好，一个像吃了火药，一个泪光点点的，把方绪都逗乐了。
“小亮，你以前不是哭着喊着，一定要让我找到他吗？现在人找到了，怎么你还不高兴了？”
“……我没有哭着喊着！”
时光偷偷往另一边看了一眼，发现俞亮背过了身，只给他留下一个后脑勺，怎么看都有点恼羞成怒。
方绪不逗他了，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时光，“时光，你说说吧，怎么回事啊？”
时光干巴巴地一笑，没回答他。
眼看着两个小孩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，方绪一转方向盘，开去了自己的酒吧。
“虽说你们还没成年啊，啤酒还是可以喝点的，没事儿！喝了酒，话就好说开了。”
俞亮经常过来，在一片灯红酒绿里从容穿行，熟练地避开喝得东倒西歪的客人。时光还是第一次来这，看什么都好奇，觉得刺激又好玩，眼睛直放光，脑袋转来转去就是不看路，差点撞人身上。
俞亮没回头，后脑勺上好像长眼睛了似的，及时地伸手拽了他一把，“笨蛋，小心点。”
这还是吵架之后俞亮对他讲的第一句话，时光反应不及，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呆呆地点头，“哦。”
后半程路他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俞亮的脚步走，不多看也不多说，乖巧了很多。
方绪领着他们去了最角落的包厢，安静，干净，不受打扰，想大喊大叫都行。
吩咐服务员把酒送上来之后，他先满上一杯，碰了碰他俩的杯子，“师兄在外面等你们，好好聊啊，别再吵架了。”
说完潇潇洒洒地推开门走了，把空间让给还在别扭的两个小孩。
时光擦完了左腿裤缝擦右腿裤缝，等了又等，看俞亮一副臭着脸不愿意说话的样子，只好先开口，“我说真的，对不起啊。”
他倒了一小杯啤酒，双手捧着，诚恳地朝向俞亮的方向，一仰脖干了。
方绪特意给他们叫的菠萝啤，一口下去全是果汁味，时光砸吧砸吧，还挺好喝。
俞亮的脸色一点没好转，动了动嘴唇，问的还是：“为什么不下棋了？”
时光早发现了这人好像只有一根筋，不明白的事情就会反反复复一直问，像个复读机。
但是被那双棋子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，什么伪装都无所遁形。
时光想破罐子破摔跟他说实话算了，可是话刚到嘴边——烈日下铺满了暗红色的血的白花花的街道又闪现在他眼前，脸色顿时白了。
师父离开他已经六年了……他不下棋也已经六年了。
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现实，包括他自己。只有俞亮锲而不舍地找他，问他，对一个他早就做出的选择耿耿于怀。
俞亮开了口，身上冷冰冰的气场就维持不住，看向他的眼睛微微泛红，执著得可怜。
“到底是什么原因，你倒是告诉我呀？”
时光看在眼里，感觉俞亮身上那层薄而坚硬的壳，在呼吸之间碎成了齑粉，一时心痛又恍惚。
他看到俞亮摊在膝盖上的手掌，洁白宽大，像一片马蹄莲的花瓣，轻轻托住自己所有的自尊，像托住一颗晶莹的露水，只是为了换一句时光迟到了六年的解释。
他的眼睫颤动几下，不知道什么时候蓄满的泪水就掉下来，但是心痛因此减轻了一些，好像这是替俞亮掉的眼泪。
泪眼朦胧里，他看到俞亮的眼睛仍然一片通红，不知道有没有哭，心里一声叹息：老天爷呀，我就是不能看他这么难受嘛。
他深呼吸一口气，站起了身，到俞亮旁边坐下。
然后大胆地，握住了摊在膝盖上的手，借助一些支撑的力量。
俞亮没有犹疑，用力地反握住，在时光的手背上摁出了一片红印子，好像已经为此等待许久。
故事很短，几句话就说完了。但是他每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，从喉口，从牙缝，艰难地挤出来，说出口仍然是模糊的一团。
最后一个字落下，他感到一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。
俞亮的眼神透过泪水的帘幕照进他眼中，温柔得像一个梦。
他说，你还有我啊，我一直在等你。
时光掉下来的那颗心，就摔进了一团棉花里，又被轻轻地捧起来。
方绪回来的时候，时光已经靠在俞亮的肩上睡着了。
他的睫毛上还停着细碎的泪珠，但是呼吸绵长，睡得很熟。
俞亮朝师兄比了个安静的手势，让他别把人吵醒了。
方绪会意地点点头，用口型问他：聊好了吗？
俞亮的眼神陡然变得深沉，不是看向时光时的柔情似水，而是含着无数骄傲的锋芒，和势在必得的果决，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月考考了三天，但成绩没过两天就出了，大部分学生还没从考试的后劲里缓过来，成绩排名的大红纸就贴在了体育场边的公示栏上。
大课间，所有人都赶去看榜单，洪河反向思维，冲去空无一人的食堂好好吃了一顿加餐，还给时光打包了他爱吃的土豆饼。
结果等他优哉游哉地拎着食品袋晃进教室大门，就看到时光的位置上空无一人。
时光正在公示栏前努力地挤。
高中部的百名榜和初中部的并排贴着，一眼望去就是好长的一条墙上红毯。
时光一个初三的萝卜头，站在外圈踮起脚，被高中部的人挡得一个字都看不见，只好灵活发挥，一边喊一边挤，总算能在人头攒动里看到红纸上的黑色毛笔字。
第一名……高一一班，俞亮。
“太好了！”
他开心得跳起来，拍着手大喊大叫，拉住旁边的同学，“你看到了吗！俞亮还是第一！俞亮是第一！”
旁边的同学不堪其扰，“你谁啊！初中部的跑这来看什么，走错路了吧！”
时光毫不在意，嘻嘻哈哈地钻出人群，东张西望，想给俞亮道喜，却发现他远远地站在红毯的另一端，正在看什么。
他兴冲冲地跑过去，边跑边喊：“喂！俞亮！太好了！你还是第一！”
俞亮微笑地看着他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己面前，额头上的一层细汗亮晶晶的，“嗯，也恭喜你。”
时光愣了一下，终于想起来自己的成绩还没看，赶紧扒开两边的同学去看初中部的红榜。
第一百名……初三五班，时光。
红纸黑字，不是假的。
他愣愣地松手，让两边的同学把自己挤出包围圈，然后回头看俞亮，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子，“……我上红榜了？我？时光？上红榜了？”
他两颗又黑又圆的眼珠子傻乎乎地停滞不动，让俞亮想起乡下奶奶家养的小土狗。
俞亮伸出手，点了一下他的额头，“恭喜你啊，一百名。”
时光的头跟着他的动作向后倒了倒，反应过来之后，咧开嘴笑着大喊：“我，上红榜了？！”
俞亮配合地再次点头。
时光的眼睛“噌”地一下变亮了，张开双臂扑过来，抱着他上蹿下跳，嘴里激动地叫着什么，一个字都听不清。
俞亮纵容地任他抱着，胸口像贴了一颗暖烘烘的小太阳。
他微微低头，就可以靠在时光的耳边讲话。
“下个月是期末。期末结束，我就要去道场报道了。”
时光的动作一顿，抱着他的手臂也僵住了。俞亮眼神微动，继续说。
“我先去那里等你……等你追上来。”
“这次，你一定别让我久等了。”
时光忍不住抬头看去，鼻尖刚好抵住俞亮的，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就放大在他眼前，里面暗藏的话语有那么多，有些他能看懂，有些他看不懂。
他们的背后是同学们吵吵嚷嚷的打闹声，这一幕要是被拍下来送去教务处，又要挨骂了。但是没人想拉开距离。俞亮执著地盯着时光那双太大也太干净的眼睛，数着心脏跳了三十下，终于等来了时光的点头。
“答应你。”
俞亮眨了眨眼睛，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，有点可爱，看得时光也忍不住勾起嘴角。他刚想退开，下一秒，俞亮的手就按住他的后脑勺，专注地吻下去。
“这样，你就不会忘了。”
END.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