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四)
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洪河。
往常时光上课睡觉,下课玩闹,爬树翻墙,甚至扒了花园的土种黄瓜,平均三天一次罚站,五天一次通报批评,时光妈妈找老师办公室比找自己办公室都熟。
现在一反常态,上课学会记笔记了,下课也不出门了,就闷头坐在位置上苦大仇深地看题目。
洪河伸手一扒拉——还是自制卷,和他们平时刷的习题册都不一样。
他敲了敲时光的课桌,“老实交代,你是不是被谁夺舍了?性情大变啊!”
时光愁眉苦脸地让他别闹,“我要是周末之前写不完这一打,就死定了!你就等着帮我收尸吧!”
洪河抱拳请教,“那我还得问问,上哪帮您收尸啊?现在周末约你见一面比登天还难……阿姨别是把你送去什么戒网瘾中心了吧!”
他惊恐地捂住嘴,“听说那里很恐怖的!要把人绑电椅上,滋滋滋滋滋滋……”
时光被他吵得一个字都看不进去,干脆把书合上了。
“别滋了!我跟你说还不行吗!”
洪河立马收起搞怪的表情,“请。”
他这么严肃认真地看着时光,让时光觉得怪不好意思的,本来很简单的几句话,吞吞吐吐的,说不清楚。
“就是我妈呀……她、她有一个病人,人家出院之后为了感谢她,就要……那什么……给我补课。”
时光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一样,洪河费劲听了半天,大失所望:“就这啊?那有什么藏着掖着的,一对一家教呗,我爸也想给我请一个。唉,你那老师愿不愿意多收一个?”
时光没反驳,睁着大眼睛继续糊弄他:“对!就是家教……他说不收了。你想——人家刚做完手术啊!身体不是很好,上课的时候还得带小蜜蜂,我看着都费劲。”
他一脸深明大义,洪河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头发花白身体孱弱的老教师,一边写板书一边咳嗽,同情地点点头,“那是不能多带,带你一个就够要命的了。”
时光翻了个白眼,但好歹把他糊弄过去了,心里松了一大口气。
他勾着洪河的肩膀,还准备继续勾勒一下身残志坚退休老教师的形象,结果没说两句话,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又一阵兴奋的叫喊声,全是小姑娘的娇俏活泼气息。
那叫喊声越来越近,他俩困惑地转身,就看到俞亮一手插兜,一手捏着和他形象毫不相符的粉色饭盒,迈着长腿走进了他们初三五班的大门。
洪河没注意时光傻掉的表情,还和他说笑:“哟哟哟!我没看错吧?俞亮这么大一朵高岭之花还会给女朋友送饭啊?不过他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啊,咱们班的吗?我怎么没看出来啊?唉时光,你有什么发现——”
他突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,因为俞亮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,看了洪河搭在时光肩膀上的手臂一眼,把粉色饭盒放到时光一团乱的桌子上,“我妈让我给你带的。”
仿佛没看见这两人目瞪口呆的傻样,他抽出时光没做完的卷子,拿起来翻看了一下,眉毛就皱起来,“这不是第二套吗?今天已经星期四了,我让你一天做一套,你怎么回事?”
时光猛地回过神,双手合十求他赶紧走:“我周末之前肯定做完!”
俞亮再多呆一分钟,他就要被窗台上像小麻雀一样趴满的女孩子们用激光视线射穿了。
俞亮好好欣赏了一会他可怜巴巴的表情,嘴角带上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,暧昧不清地说了一句:“别忘了答应我的事,周末见。”然后不理会被他这一句话炸翻的整个班级,施施然拂袖而去。
洪河被“退休老教师竟是俞亮”和“校草男朋友竟是时光”这两个消息搅得头都大了,呆呆地看着好兄弟,声音很是虚弱:“时光……你……他……你和他……”
时光木着脸,没有回答他,抱着饭盒趴在桌子上,失去了生的希望。
“报复……这是妥妥的报复!”
他转转灵动的大眼睛,视线范围内所有女孩子都对他怒目而视,不仅在实验中学剩下的三年不可能再有桃花,更可能被各位大小姐追杀,活不到中考那天。
就连后排的小晴都哭着问他是不是存心看自己笑话,让他把半个月的早饭钱还回来。
时光又看了脑袋冒烟,还在宕机的洪河一眼,心累地一头栽倒在课桌上,装死。
像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,洪河终于合上了下巴:“……我!去!”
时光都准备好被他怒不可遏地揪着衣领问为什么瞒着他,没想到洪河突然伸出双手,握住了他的手。
他的小眼睛里泛着真诚的泪光,“兄弟,这条路很难走,但是!我支持你!只要你能得到自己的幸福……”他别过脸,捂住嘴,呜咽了几声,“兄弟打心眼里替你高兴,真的。”
时光很感动,并打开了他的手。
“别瞎想了,他不喜欢我。”
洪河一脸“你还想骗我?!”,指着桌上的粉色饭盒,大喊:“你连他妈妈都拿下了!这都已经见家长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呀?”
后排的小晴的抽泣声顿了一下,然后更大了。
时光被他们一个哭一个吵搅得头痛,大方地打开饭盒盖,把明阿姨做的脆皮泡芙分给不断围过来看热闹的人,只求他们吃人嘴短,还他一片安宁。
洪河也吃了一个,赞不绝口,“哇……你这婆婆手艺也太好了,真是有福之人不必忙啊你!”
时光忍无可忍,扑上去掐他的脖子,“你再胡说八道!别吃了!给我吐出来!”
一个多月之前,因为送情书的乌龙,他时光已经在初中部声名远扬。俗话说,虱多了不痒,债多了不愁,就算俞校草下凡给他送零食掀起了轩然大波,时光还是乐观地认为,群众对八卦的热情是有限的,来来去去总是这一个人的八卦,多没劲呢!
他抱着“这热度一个星期就该散了”的美好愿景,照常上课,和俞亮留的作业搏斗,放学回家,周末按时去俞家补习,乖得像个尖子生,没注意到洪河越来越欲言又止的眼神。
距离下一次月考还剩三天的时候,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的时光被班主任带去了大会议室。
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:最近挺乖的呀,没逃课没打架没翻墙,甚至上课都没睡觉了,连任课老师对着他的脸色都好了很多,怎么班主任的脸还是这么臭啊?
等到了会议室才发现,校长早已经坐在主位等着他了。
入学三年来,他除了开学典礼,就没见过校长,打招呼的时候还有点犹疑。
校长戴着金丝边框眼镜,满脸笑容,看起来很和气:“时光同学,对吧?”
时光点点头,两手不自然地擦了擦裤缝,“您,找我?”
校长和蔼地一笑,“你不用紧张,叫你来是想问一下,最近关于你的一些……负面言论。”
时光身上的负面言论太多了,还有点迷糊,“您说哪一件啊?”
站他身后的班主任扶住了额头。
校长顿了顿,放弃打哑谜了,“是这样,我们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,附带一些抓拍的照片。信上指控,你和高中部的俞亮同学,正在发展不正当关系。”
时光紧张地等了半天,结果是这事,一下子放松,甚至乐出了声:“还有信呢?我看看……这也太夸张了!校长,老师,你们放心,这都没有的事儿!俞亮除了看书就是下棋,他和王后雄谈恋爱也不可能跟我谈啊!”
“咳!”班主任痛苦地咳嗽一声,“时光!怎么说话呢!”
校长的嘴角抽了抽,到底是话糙理不糙,也没反驳,但他还是把照片拿出来,让时光解释一下。
时光好奇地接过——还挺厚一沓。
照片很明显是偷拍的,而且聚焦全都集中在俞亮脸上,没有一张的时光是清楚的,看得他心里很不平衡。
但也正因为如此,俞亮眉眼和嘴角的幅度都看得很清楚,一些本人可能都没注意的小情绪也被定格在纸上。
时光一张张地看:送他去车站的俞亮,帮他拎包的俞亮,在走廊里低头检查他做的卷子的俞亮,车子经过一把抓住他胳膊的俞亮,捡掉他头上纸屑的俞亮……还有在他转身后,对着他的背影微笑的俞亮。
他都没发现,原来俞亮这么爱笑吗?
最后一张照片里,俞亮靠在窗台向下看,眉眼温柔,露出和煦的笑意,而他视线方向处,时光正因为颠不好排球,被自己扔出的球砸中了头。
高中部的教室和体育场连着,每次体育课都有一大波小姑娘一个一个地数高中部教室的窗户,盼着哪一个窗口会出现俞亮那张冷淡漂亮的脸。但他是懒得数的,因为垫排球已经够让他头痛了。
在他没注意到的角落,俞亮曾经这么看着自己吗?
时光越翻心越乱,默不作声地把照片放回了桌子上。
校长还等他解释,“时光同学,你也知道,俞亮同学是咱们学校的骄傲,老师和家长都对他寄予厚望,他也有很远大的志向。我们都不愿意看到,他在这么关键的时刻,因为什么杂念分心……”
时光心里乱成一团,什么都听不进去,胡乱地点头。
校长以为他同意了,满意地说:“既然这样,待会儿俞亮同学和他的家长也会到场。时光同学,我希望你可以当着老师和家长的面,保证以后不再骚扰俞亮同学,和他保持距离。当然,考虑到你的感受,我们就没有通知你的家长了,希望可以把这件事,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”
时光不知道说什么,呆呆地看着膝盖上抓紧校服裤的双手,指尖用力得发白。
不知道等了多久,会议室的门被打开。
他听到明阿姨的声音,还有俞亮的声音。
他听到校长又说了一遍匿名信和照片的事,紧接着是明阿姨发出的惊呼,但是俞亮始终没有说话。
他听到校长喊他过去。
时光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,浑浑噩噩地挪动脚步,走到俞亮和明阿姨面前。
明娴没有用痛心和厌恶的眼光看着他,仍然是温温柔柔的,“小光,怎么脸色这么差?你要说什么?”
他轻轻摇头,看到旁边的俞亮半垂着眼皮,脸上看不清什么表情。
校长和班主任也站在他面前,用目光催促他快说。
“我……”
他一出声,俞亮就闭上了眼,耳尖却好像微微泛红。时光只当自己眼花了。
“我要……向俞亮同学道歉。这段时间,我处处打扰俞亮同学的学习和生活,自己不思进取自甘堕落就算了,还差点儿耽误俞亮同学的大好前程。我,很痛心!很羞愧!现在,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和不足,向大家保证,以后我绝不会出现在俞亮同学身边……我再也不会打扰他。”
刚开头声音还有点艰涩,但他做的检讨比吃过的饭还多,越说越顺。只是嘴唇上下翻动得越快,他心里越堵得慌。说到最后一个字时,嗓子口已经被莫名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,连呼吸都困难。而俞亮耳尖上那点粉色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,张开的双眼里满是怒火:“谁让你这么说的!”
时光被他问得没反应过来:“没、没谁,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悔悟。”
俞亮却不听他辩解,直接转过身对着两位老师,声音还算客气,但是听起来硬邦邦的。
“如果我不喜欢时光,您们做这些就是多此一举。而如果我真的喜欢他……您们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
明娴咳嗽了一声,“小亮,注意礼貌。”
她拉过还在发呆的时光,心疼地摸摸他的小脸,“看这眼圈红得,可怜见的。”
时光:……我演技这么差啊?!
俞亮发完火,黑着脸就要走,时光冲动地追上去叫住他:“俞亮!”
俞亮背对着他,停下了脚步。
时光冲动完,看着俞亮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背影,视线落在他后颈处的皮肤上,大脑又卡成一片空白,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:“……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啊?”
他眼前的人好像僵了一下,说话咬牙切齿的,“不、喜、欢!你是笨蛋吗!”
甩完这句话,俞亮似乎用尽了所有的耐心,气冲冲地拉开门出去了。
校长和班主任被他这一手搞得脸色很差,明娴留下来收拾烂摊子,顺便给时光使了个眼色,给他创造机会趁机溜走。等两位老师火气消得差不多,准备再把时光抓过来教育一下,才发现房间里只剩下礼貌微笑的明娴夫人,也只好算了。
第二天的补习课,是月考之前最后一次。
昨天才在校长和老师面前“澄清早恋”,这一转眼又要和俞亮见面,时光就觉得有点心慌气短,想干脆称病不去了。
而且他眼前老浮现出最后一张照片的画面……怪就怪拍照的人也太有水平了,把俞亮拍得温柔又好看,占据了画面的绝大部分,真是赏心悦目,他都忍不住有点后悔没把那张照片带出来。
俞亮大概也知道他什么德行,直接打电话跟陈主任说,这次课他要总结一下月考的考试范围,非常重要,一定要来听。陈主任连连保证,说只要时光还有一口气,绑也要绑到俞家上课。
星期六早上八点,再怎么别扭,时光还是垂着头站到俞家的黑漆雕花大门前,叩响了门板。
俞亮穿着晨跑完还没换下的运动服来给他开门,面色平静,动作从容,仿佛昨天的事没发生过,倒显得提心吊胆的时光好像心里有鬼。
明娴把早饭端到饭厅,冲庭院里喊了一声,让两个小伙子过去吃。每人一碟夹着煎蛋的吐司,时光要再刷点豆瓣酱,俞亮口味淡,就直接吃了。
吃完饭,明娴拎着包出门逛街,俞晓暘也去棋院开会了,偌大的两层小别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吃饭时咽下去的尴尬感又返上来,时光走进俞亮卧室的时候差点顺拐,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。
俞亮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,让他自己找地方坐,自己则去书架上找批改过的卷子。
时光僵硬地在床边坐了一会,一想到这是俞亮晚上睡觉的地方,就感觉屁股上长了钉子,实在坐不住,又跳起来,要帮他一起找。
俞亮皱着眉想拦住他,但是时光眼疾手快,身形灵活,像个滑不溜秋的小狐狸,一个眨眼就站到了柜子前,拉开了抽屉。
俞亮脸色一变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
抽屉里的东西很少,时光一眼就能看清,没有卷子……但是有个眼熟的东西。
他拿起躺在正中间的,蓝色儿童手表。看得出来主人呵护得很精心,都没掉什么漆,甚至时间也是校准的,黑色的数字无声无息地跟着客厅里“滴答滴答”的挂钟一起变动。
时光盯着看了一会,愣愣地转头。
俞亮斜靠着书架,一手扶在桌子上,半垂着眼睛,没有看他。
他开口说话,声音像由一根飘飘悠悠的细线牵着,随时都会断开,碎在地上。
“我一直在等你。为什么……不来?”
六年前那个夏天的蝉声又在时光的耳边响起,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。
(五)
很少有人知道,1997年的方圆市,除了在定段考试中以九岁幼龄考取业余五段水平认证的俞亮,还有一个年龄相近的小神童时光。
在问道杯少儿围棋大赛上发掘他的记者陈晓,苦苦哀求领导相信他的判断,拍着胸脯担保,时光一定会赢下大赛的冠军,他的水平比起俞亮也不遑多让,他们组可以抢到第一棒发表这个爆炸新闻。
时光确实势如破竹,看起来轻轻松松的,一路杀到了半决赛,每局都逼得对方中盘投子。
让人大跌眼镜的是,他突然弃赛了。
决赛的前一天,1997年8月2号,盛夏里最热的时候。
时光只想在房间里玩赛车,吃冰棍,玩累了就打打谱。
他师父褚赢,恨铁不成钢地用扇子敲他的头,“明日就是决赛了,你绝不可懈怠。比起打谱,你现在需要更多的对局练习,保持手感。”
时光满不在乎地盘腿坐在地上,摆弄他最新的四驱车,“像我这样的天才儿童,杀他们几个小虾米不是轻而易举!你呀,就是太较真了,这种小比赛,不用这么操心吧!”
他从小没见过爸爸,跟着师父学了三年棋,褚赢像他哥哥,也像他爸爸,哪怕训他也让他害怕不起来。
褚赢摇摇头,开了扇子轻轻摇动,“你呀,确实是有点天分。但是现在,小尾巴是越翘越高了,我还真要找个人搓搓你的锐气。”
时光抱起胳膊,骄傲又不屑地说:“你找,你找找找找找!我就不信你能找到。”
褚赢又敲了一下他的头,“我就是能找到!……有了,跟我来。”
这大热天出门,时光老大不情愿,但是又有点好奇,褚赢是不是真能给他找到对手。嘴上抱怨,还是跟着他乖乖出门了。
褚赢在路上还给他画饼,“到了那有空调,绝对凉快,你就路上热这么一小会。”
时光想想20度的空调,那嗖嗖的凉风,一咬牙,迈开小肉腿,继续顶着大太阳赶路。
幸好距离不远,他们只穿过两条街道就到了。
站在黑白问道棋室大门口,时光探头探脑,好奇得不得了,引得前台的姐姐出声问他:“小孩,要进来下棋吗?”
他笑眯眯地回话:“不着急,阿姨”,把秦美气得直撇嘴。然后抬头看向又在摇扇子的褚赢,“这就是你找的地?我看怎么都是老头子啊!那还不如回去跟你下呢。”
褚赢高深莫测地一笑,迈步进了棋室,把十块钱拍在前台,“是,这孩子要下棋。”
时光没办法,跟在他后面跑进去。
进了门,棋室里的情形就看得更清楚了。
秦美拿出表格让他填棋力。但他跟着褚赢野生野长,就跟山顶洞人似的,拿起表格也看不懂,就说没有。
他一边应付秦美,一边在棋室里看来看去,终于在拐角处发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,兴高采烈地一拍手:“我就和他下!”
秦美还想劝他重新选一个,但是时光已经满心欢喜地跑过去,自觉地坐在那孩子的对面位置。
“我们下棋吧!一个人下多没意思啊,我陪你下不好吗?”
对面的小孩抬起头,虽然年纪小,可五官很清秀,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,比时光学校里那些还在扎冲天辫的小女孩好看多了。时光忍不住盯着这张脸多看了一会。
小美人皱着眉头看他,“不好意思,我没时间,你找别人吧。”
时光:妈呀他皱眉毛也这么好看!
时光胡搅蛮缠的功力认第二,方圆市没人敢认第一。他笃定这人就是褚赢为自己挑选出来的对手,还存了点捉弄漂亮小孩的促狭心思,眯着眼睛甩出了激将法:“你是不是怕输……不敢下啊?”
那人落子的动作立刻一顿,有点生气地抬头看他,两颊泛着微微的粉。
“你下棋很厉害吗?”
时光骄傲地一仰头,“哼”了一声,“不是一般的厉害!”
这话他自觉一点没掺水。褚赢前几年压着他打谱背定式,不让他和人对局。今年一出关他就大杀四方,还没输过呢。
对面的小孩定定地看了他一会,潭水般的黑眼珠泛起了活气,“那,分先吧。”
“时光,请多指教!”
“俞亮,请多指教。”
他们对局的时候,褚赢就坐在隔壁桌自己对弈,时不时探头看一眼,满意地点点头。
这局下得比时光之前的每一次对局都长。下到九十五手的时候,他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翻盘的可能。盘面上,他的白龙被俞亮的黑子斩成了三段,凄凄惨惨。但俞亮也好不到哪去,他的天罗地网被时光左冲右突,破了不少,就算补上了也只是勉强撑着。
时光知道再这么耗下去也没意义,俞亮确实比他更强,更稳,只好抿紧了嘴唇,选择投子认输。
他不服气地低下头,“承让了。”
俞亮也向他行礼,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,“谢谢你,我很久没下过这么痛快的棋了。”
他的眼睛亮亮的,没了之前小大人一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,像个爱交朋友的小孩子。
“你明天还来吗?我还想和你一起下棋。”
时光重重地点头,“我一定来!你就等着被我打败吧,明天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!”
他放完了狠话,想了想,又把自己右手上的蓝色手表摘下来,递过去,“这个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了,抵押在你这里。明天我过来取!”
俞亮笑着接过,紧紧握在自己手里,像握住一个承诺。
“我等着,你一定要来!”
时光豪迈地冲他挥手告别,对输赢很洒脱的样子,转身就拉着褚赢的衣角快步走出门,嘴里小声嘟囔:“丢死人了赶紧走赶紧走……”
褚赢得意地要他承认,“我给你选的小对手,是不是不错?让你有压力了吧?”
时光垂头丧气地点点头,“我还以为我够努力的了,跟俞亮一比……他的棋下得这么好还在认真打谱,我每次打谱都偷懒。”
褚赢没想到这一趟出门效果这么好,很是欣慰,夸他孺子可教。
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过街角。走到距离时光家只剩半条街的位置,褚赢突然看到书报亭,临时起意,拉着时光穿过马路,准备过去买最新一期的《天下围棋》。
那辆失控的车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时候,褚赢正背过身走路,滔滔不绝地复盘他和俞亮刚才那局棋。
“你开局就应该用大飞守角。”
“啊?你那套都老掉牙了,我才不用!”
“你小孩子懂什么!大飞守角是经过历史检验的!经典!精华!”
他没等到时光咋咋呼呼的抬杠,困惑地转头看去,只来得及看到小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,张大了嘴,好像要喊什么。
下一秒,一声巨响。
同一时刻,俞亮握着手表,兴冲冲地分享给来接他回家的师兄看。
方绪哑然失笑,“这什么呀?仙度瑞拉的水晶鞋?哪个小姑娘送你的?”
俞亮在他面前很有正常的孩子气,高兴地摇摇头,“是一个和我旗鼓相当的对手!师兄,他明天还要来和我下棋!”
能得到俞亮这样赞赏的小孩还真少见,方绪饶有兴趣地挑挑眉毛,“那我可得好好见见!明天师兄也来观战。”
他第一次看到俞亮这么鲜活的样子,一路上说的话比过去一个月都多,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说:“师兄,回家我就把那局棋摆给你看!你就知道,为什么我把他看做对手了!”
方绪揉揉他的头,也很开心,满口答应,和他一起期待第二天的到来。
但是那个小孩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第二天,第三天,第四天……
俞亮每天去棋馆里等着。他没心情和其他人对局,只是终日沉默地打谱,时不时抬头向门口望去,再无数次失望地低下头。
方绪看了心里难受,问他有没有那小孩的联络方式。
俞亮摩挲着蓝色手表的表盘,摇摇头。
“时光……我只知道他叫时光。除了在这等,我也不知道还有哪里能找到他了。”
时光就像一个倏忽闪过的幻影,从天而降,填补了俞亮对面空缺至今的位置,然后消失不见。
时间长了,俞亮甚至怀疑,那个充满蝉叫声的下午,只是他打谱打累了,趴在棋盘上做的一场梦。
方绪和秦美看他每天魂不守舍的样子,都很心疼,怎么劝都不好使。犹豫再三,还是告诉了俞晓暘这件事。
俞晓暘可不会心疼。他抽空来到棋馆一看,果然俞亮的模样很不对劲,一边打谱一边叹气,没有一点身为棋士的进取之意。
“方圆市已经没有人配和你俞亮对局了是吧?好,好……下个星期,你就去韩国。去那里好好见识一下,自己有几斤几两!”
这话说得很重,俞亮原本低着头乖乖听训,直到听到要把他送走,连忙焦急地抬起头:“爸爸!我不走!我还要等他!”
俞晓暘狠狠一拍桌子,“如果他不再出现,你就再也不和其他人下棋了?!俞亮,围棋的世界很大,不是你们小孩子交朋友过家家的游戏!”
他的决定没人能推翻,就算俞亮咬着牙抗争了好几天,一周后,他还是被塞进了飞往韩国的航班。
方绪送行的时候努力宽慰他,“小亮,你就当出去散散心也好。这里我帮你留意着,只要那孩子回来找你,我立马通知你!到时候你再回来也不迟。”
俞亮抿了抿嘴唇,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,把方绪吓了一跳。
“师兄,拜托你了。一定要帮我找到他。”
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,想着万一明天那孩子就出现,穿着一身奶黄色的毛衣,笑嘻嘻地钻进黑白问道,大声地问:“俞亮呢?我来找他下棋!”
这一幕无数次出现在俞亮在韩国那几年的梦里。而随着时间的流逝,他梦里那张孩子的脸,慢慢拉长,五官的形状也小心变换,渐渐从一个眯缝眼的肉球,长成笑容甜美的少年人。
六年期满,他从韩国回来,被父亲塞进实验中学就读,说是让他适应一下和同龄人相处。
他无可无不可,顺从了父亲的安排。只不过异国他乡待了这么久,他早就习惯独来独往,哪怕入学后也冷着一张脸,不明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女生围着他示好。
更离谱的是,除了女生,还有男生。
立秋后的第一个周一早晨,他踩着起伏不断的吵嚷声踏进走廊。
被他的同学们围在中间的男生突然看到他,眼睛一亮,像藏了两束小小的光。
俞亮目不斜视地走过去,在男生的旁边停下。
对着这张已经在梦里出现了六年的脸,他抬起下巴,微微启唇:“你叫什么?”
那一刻,整条走廊的声音都消失了。面前人的动作像被放慢了无数倍,俞亮能看到他说话时,唇角处扬起一对明亮的梨涡。
“时光!我叫时光!”